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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泽贤治《 风又三郎》

作者:未知  来源:樱花下   更新:2007-1-18 15:17:07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九月二日

    第二天,一郎想看看昨天那个孩子今天是否真的会来上课,比平常更早出
门去约嘉助。没想到嘉助比一郎更关切这件事,早就吃完早餐,拎着课本包袱
等在家门口。
    一路上两人的话题都在那个孩子身上。到学校一看,操场上已有七、八个
低年级孩子在玩藏宝游戏,那个孩子还没来。他们想,或许那孩子会像昨天那
样又坐在教室内,探头看了一下,教室内空无一人,只有黑板上仍可见昨天打
扫时用抹布擦过、干后留下的一道道淡白色条纹。
    “那家伙还没来呢!”一郎说。
    “嗯!”嘉助四处张望着。
    一郎踱到单杠底下,双手抓住杠子,单脚跨在杠子上用力爬了上去,再双
手交互把身体移动到右手的支架旁,坐在支架上,眺望着昨天又三郎离去的方
向。不远处的溪涧,水声潺潺,河面波光粼粼;下游两侧的山上,萱草随着阵
阵山风正翻滚着层层白浪。
    嘉助站在单杠下,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幸好他们不须花太长时
间去等待。因为左方小径,突然出现右臂下夹着灰色书包、小跑着过来的又三
郎。
    “来了!”一郎正想对下面的嘉助喊叫时,只见又三郎已绕过河堤,眨眼
间就走进校门,高声道了一声“早!”。
    在场的孩子们都回过头来看着又三郎,却没人回应他。
    虽然大家都学过早上得向老师道“早安”,但同学之间却从未互相打过招
呼。现在又三郎突然精神抖擞地道出这句话,大家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连一郎和嘉助也害臊得只能在口中咕哝着,始终道不出一句“早!”。
    倒是又三郎看来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径自向前走了两三步再停下来,转
动着他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环视着整个操场。他似乎在寻找肯跟他玩耍的
玩伴。不过,其它人虽不时向他投来好奇的眼光,却依旧各自忙着玩藏宝游戏
,没人肯鼓起勇气朝他走近。又三郎有点尴尬地伫立在原地,再次环视了操场
一周。接着像要测量操场到底有多宽似地,从校门处开始跨着大步,边数步数
边向玄关走去。一郎赶忙从单杠上跳下来,与嘉助并肩站在一起,屏气观望着
又三郎的动作。
    又三郎走到玄关前,转过身来,歪着头像在算心算的样子。
    其它孩子们仍不时好奇地望过来。又三郎有点难为情地倒背着双手,经过
老师们的办公室前朝对面的河堤走去。
这时,一阵山风突然吹起,把河堤上的草丛吹得沙沙作响、层层翻滚着。操场
中央也扬起一股飞尘,飞到玄关前转了几圈,形成旋涡,接着又形成一只倒立
瓶子形状,直升到屋顶。嘉助见状突然高声喊叫起来:
    “没错!那家伙果然是又三郎!每次他做什么动作总会起风!”
    “嗯。”一郎无法确定是真是假,只无言地望着又三郎。又三郎仍自顾自
地快步向河堤走去。
    这时,老师与平常一样手中拿着一只哨子走出玄关。
    “老师早!”低年级的孩子们一窝蜂拥了上去。
    “小朋友们早!”老师看了一眼操场,道声:“集合!”并吹起哨子。
    大家立刻跑过来,像昨天那样排好队形。又三郎也站到昨天老师指定的位
置。老师在迎面的直射阳光下,瞇着眼睛依次喊完号令,最后孩子们再自后门
鱼贯地走进教室。
    “小朋友们,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正式上课了。课本文具都带齐了吗?一年
级和二年级的同学,拿出毛笔字帖、砚台、纸,三年级的和四年级的同学,拿
出算术课本和笔记本、铅笔,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打开国语课本。”
    老师刚说完,教室内就吵成一团。坐在又三郎旁边的四年级的佐太郎,伸
手一把抢走三年级的佳代的铅笔。佳代是佐太郎的妹妹。佳代叫着:“哇!哥
你怎么抢人家的铅笔?”
    “这是我的!”佐太郎将铅笔塞进怀里,再双手互相往袖口内一插,就那
样双手与胸口整个贴在桌沿上。
    佳代站起身走过来,拚命想抢回铅笔:“哥,哥的铅笔不是前天自己在棚
子内弄丢了吗?快还给人家啦!”
    可是佐太郎仍像一座螃蟹化石紧贴在桌沿上一动不动,佳代只能撅起嘴,
一副要放声大哭的样子。
    又三郎已将国语课本摆在桌上,正不知所措地望着兄妹俩,看到佳代双眼
落下两串眼泪,便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手中握着的半截铅笔,搁在佐太郎桌上。
    佐太郎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坐正身子问:“这个要给我?”
    又三郎本来有点犹豫,最后打定主意说:“嗯!”
    佐太郎一听不由得笑出声来,取出怀中的铅笔放回佳代红通通的小手上。
    老师正忙着帮一年级的同学们往砚台注水,嘉助又坐在又三郎前面,所以
都不知道这件事。只有坐在最后面的一郎看得一清二楚。
    他内心感到很不好受,气得咬牙切齿。
    “三年级的同学,我们再温习一下暑假前学的减法。先算算这道题目。”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25-12。三年级的孩子们很认真地各自抄在笔记本上。佳代
也把头埋得都快贴在桌子上。
    “四年级的同学算算这道题目。”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下17×4。四年级的
佐太郎、喜藏、甲助等人都把题目抄下来了。
    “五年级的同学,翻开国语课本第×页,不要出声念念看,碰到不会念的
字就抄在笔记本上。”
    五年级的孩子们开始默读着课本。
    “一郎,你也把课本翻到第×页默读一下,同样把不会念的字抄下来。”
    老师交代完一切后,走下讲台,依次去看一、二年级的毛笔字。又三郎双
手捧着课本,埋头专心默读起来,不过始终没有在笔记本上抄下任何一个字。
究竟是课本内的字全会读,还是因为把唯一的铅笔给了佐太郎的缘故,这点没
人知道。
    过一会儿,老师回到讲台,讲解了刚刚给三、四年级的算术计算题,之后
又出了新算式。接着把五年级学生抄在笔记本上的字,写在黑板,再注上发音
符号与字义。然后说:
    “嘉助,这一段你念念看。”
    嘉助开始朗读,中途有两三处卡住,老师都一一念给他听让他朗读完。
    又三郎也默默听着。
    老师捧着课本细心地听,当嘉助念了十行左右,老师说:“好,就念到这
里。”接着老师继续朗读下去。
    这样各年级轮流上完课后,老师又先后让同学们收拾好用具,再站到讲台
上说:“下课。”
    “起立!”一郎在教室最后排喊道。
    大家行过礼后,依次走出教室,径自玩了起来。
    第二节课,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音乐课。老师拿出曼陀林,大家跟着琴声
唱了五首以前学过的歌。
    这些歌又三郎都会唱,跟着大家唱得很起劲。这一节课,时间过得很快。
    第三节课,三年级与四年级上国语,五年级与六年级上算术。老师把题目
写在黑板,让五年级和六年级同学们演算。不多久,一郎算出答案,瞄了一眼
又三郎,只见又三郎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小小的引火木炭,正在笔记本上算题
,字写得很大,木炭在纸张上哗哗作响。


                    (上野原,实际地名是种山之原)

                            九月四日  星期日

    这天早晨,天空分外晴朗,溪涧流水汩汩有声。
    一郎一路上约了嘉助、佐太郎和悦治,一同朝又三郎家走去。
    在离学校不远的下流小溪过河上岸后,每人各折了一根柳树条,剥去青绿
树皮做成鞭子,一边抽打着一边登上通往上野原的山路。不多久,个个都累得
气喘吁吁。
    “又三郎真会到那个泉水边等我们吗?”
    “会吧,又三郎不会说慌的。”
    “热死了,来点风就好了。”
    “真起风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
    “大概是又三郎吹来的。”
    “太阳好像有点模糊起来了。”
    天空出现几朵白云。四人已爬得相当高了。山谷里的人家,都在眼底下远
处,也能看到一郎家的小木屋屋顶闪现着白光。
    山路伸进林子里,走了一段,路面变得相当湿漉,四周开始昏暗起来。又
走了一段,终于抵达事先约定好的山泉附近。恰好山泉处传来又三郎的呼叫声:
    “喂——!大家都来了吗?”
    四人一听赶紧跑了上去。只见又三郎伫立在前方拐角处,紧抿着小嘴望着
爬上坡的他们。四人好不容易才来到又三郎面前,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
时讲不出话来。嘉助更是性急地想把憋在胸膛里的气尽快呼出去,仰面朝天,
大口叫着:
    “呼!呼!”
    又三郎见状大声笑了起来:
    “我等了好久了。听说今天可能会下雨。”
    “那咱们快走吧,等等,先让我喝口水。”
    四人擦完汗,蹲下身不停地掬着从白岩缝中涌出的清凉泉水喝了起来。
    “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那个山岗上,回去时顺道到我家玩玩吧。”
    “好!我们先到上野原再说。”
    一行人正要离去时,泉水突然像是在告知什么前兆似地,哗哗涌出,发出
很大声响。四周的树叶也沙沙作响起来。
    五个人穿过好几处树林旁的灌木丛,也越过好几次崩塌的碎石堆,终于爬
到上野原口附近。
    大家停下来,回头望着来路,再放眼眺望着西方。连绵起伏、明暗分明的
山丘彼方,一道蜿蜒曲折的溪涧旁,正是一大片郁苍的原野。
    “你们看那条河!”
    “看起来真像是春日明神的彩带。(译注:参拜神社时,在合掌祷告之前
得先摇铃,此处指的正是摇铃时那个彩带。)”又三郎说道。
    “你说像什么?”一郎问。
    “像春日明神的彩带。”
    “你看过神仙的彩带?”
    “我在北海道看过。”
    其它人不知道春日明神是什么,也没看过明神彩带,只好默不作声。
    上野原口就在眼前,四周的草丛割得平平整整,一株高大的栗子树挺立在
中央,树根处被烧得焦黑,形成一个空洞,树枝上零星挂着旧草绳和破草鞋。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有很多人在割草,还有放马的地方呢。”一郎说着,
领先快步走向秃草中一条小径。
    又三郎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
    “真好,这里没有熊,可以放马。”
    走了一段路后,便看到路旁一株高大的橡树下,丢着一个麻袋,四周横七
竖八散乱着一大堆草捆。
    两匹背上驼着(原稿约有两字空白)的马,见到一郎,抽动着鼻子嘶叫了
几声。
    “哥哥!在不在?我们来了!”一郎边擦汗边高声叫道。
    “噢——!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一郎哥哥的叫声,自远处洼地传了
过来。
    太阳钻出云层,四周变得十分明亮,一郎哥哥面带笑容从草丛中走了过来。
    “你来了,怎么,还带同学来了?来得正好,回去时别忘了顺便帮我赶马
回去,下午大概会变天,我还得多割点草,你们想玩的话,到围垣内去,里头
有二十多匹牧场的马。”一郎哥哥转身想走时,又回头来嘱咐道:“千万别出
围垣啊!迷了路可是很危险的。中午我会再过来一趟。”
    “嗯,我们会在围垣内玩。”
    一郎哥哥走远了。这时,天空布满了一层薄云,太阳像一面白镜子,在云
层之间与流动的云层反方向奔驰着。山风又迎面刮起,把尚未割掉的草丛吹得
青浪滚滚。一郎在前带路,不多久就来到围垣旁。围垣有处豁口,中间横架着
两根圆木。耕助正想从下面钻过去,嘉助拦住他说:“我来卸下。”
    说着便抽出圆木一端,卸下圆木放到地上,大家依次跨过剩下的那根圆木
。进去后,只见前方高坡上聚集着七匹油亮棕毛的马,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
    “这些马一匹都要上千块,听说明年都要参加赛马。”一郎边说边走近马
群。
    马儿们好像已耐不住寂寞似地,全体靠拢过来,还伸长了鼻头,像是在要
什么东西一般。
    “牠们想吃盐巴呢!”大家叫叫嚷嚷,一齐伸出手让马儿舔。只有又三郎
因为不熟悉马儿性情,有点害怕,将双手插回口袋中。
    “哈!又三郎怕马!”悦治叫道。
    “我才不怕呢!”又三郎赶忙抽出手伸到马儿鼻头前,马儿转动着脖子刚
一伸出舌头,又三郎却惊慌失措地又急忙缩回手插进口袋里。
    “哇!又三郎真的怕马!”悦治又叫了起来。又三郎羞红了脸,忸怩了半
天,最后说道:
    “那么,我们来玩赛马好了!”
    其它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玩法。又三郎继续说:
    “我看过好几次赛马,不过这些马都没配马鞍,不能骑。这样吧,我们每
个人各赶一匹马到那边,看,就那棵大树好了,谁先赶到谁就是冠军。”
    “好像挺有趣的!”嘉助说道。
    “会被骂喔!会被放马的人抓到喔!”
    “没关系啦!反正是要参加赛马的,事先不练习一下怎么行!”又三郎反
驳。
    “好!那我赶这匹!”
    “我要这匹!”
    “那我赶这匹好了!”
    每个人均挥舞着柳条或萱草穗,口里嘘嘘叫着,轻轻抽打着马儿。可是,
马儿一动不动,有的依然低头啃着草,有的则伸长脖子四处观望,好像在欣赏
四周的景色。
    于是一郎用力拍了一下手,再大叫一声。只见七匹马同时竖起鬃毛,往前
奔驰起来。
    “好!”嘉助拔腿追了上去。然而,这根本不像是在赛马。因为马儿们都
不前不后地排在一起,而且速度也不像赛马马匹那般快。不过大家仍是兴致勃
勃地一边喊叫一边拚命追赶马匹。
    马儿跑了一阵,看似要停下来了。大家虽然气喘吁吁,却又继续追赶着。
这时,马儿们已绕过了那个高坡,奔到刚才大家跨过的围垣豁口。
    “啊!马要跑出去了!快截住!快截住!”一郎慌忙大叫。
    实际上有的马已经跑到围垣外了,后来的马也眼看就要跨出圆木。一郎嘴
里大叫:“赫!赫!”一边拚命追了上去。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赶到马前张开
双手,却已经有两匹马跑出去了。
    “快来截住!快来!”一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赶忙将圆木装了上去。
其它人赶过来钻出圆木一看,跑出围垣外的两匹马已经停下来,正在悠闲地啃
着青草。
    “悄悄过去勒住马,悄悄地!”一郎边说,边过去勒住其中一匹马儿拴有
牌子的口钳部位。嘉助和又三郎想去勒住另一匹马,刚走到马儿跟前,马儿像
是受到惊吓,突然沿着围垣头也不回地往南方奔跑。
    “哥哥!马跑了!马跑了!哥哥!马跑了”一郎在后头拚命叫喊着。又三
郎与嘉助则拔腿追赶马儿。
    马儿这回似乎真要跑掉了,只见牠在有一人身高深的草丛中,时隐时现地
往前狂奔。
    嘉助追赶得两腿发酸,早已失去辨别方向的感觉,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接着,他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天旋地转,终于栽倒在草丛中。最后闯进他
眼帘内的是马儿的赤色鬃毛,与跟在马后紧追不舍的又三郎的白帽子。
    嘉助仰躺着望着天空。天空白茫茫一片,一直旋转着,浅灰色的云层疾驰
在上方,而且轰隆轰隆作响。
    嘉助挣扎着站起来,喘着大气走向马儿跑去的方向。马儿和又三郎通过的
草丛中,留有一条模糊的足迹小径。嘉助笑出声来。心想:(哼,没关系,那
匹马一定害怕了,正在哪个地方等着呢。)
    嘉助顺着足迹走下去,可是,走不到百步,竟发现这条在比他身高还深的
白花龙芽与蓟草丛中的小径,突然分成两三条岔路,他不知该往哪条走才好。
嘉助扬声高呼着。
    远方好像传来又三郎的响应。
    嘉助下定决心,往中央那条路走去。可是这条痕迹也是断断续续,有时还
横亘在马儿不可能跨过的陡坡上。
    天色变得异常昏暗,四周的景色也逐渐模糊不清。冷风开始横扫草丛,云
雾也零星地不断从眼前飘过。
    (完了,变天了,这下子麻烦的事都会通通到来。)
    果不出他所料,马的足迹在草丛中消失了。
    (啊,完了!完了!)
    嘉助慌得胸口怦怦跳。
    草丛随风摇摆,不时发出劈劈啪啪、哗哗沙沙的响声。雾气越来越浓,浸
湿了他身上的衣服。
    嘉助绞尽嗓子大喊:
    “一郎!一郎!快来啊!”
    可是没有任何响应。冰冷的雾珠如同黑板飘落的粉笔灰,在大气中纷飞乱
舞,四周一片沉寂,阴森可怕。草丛中传来水滴滑落的啪嗒声。
    嘉助想尽快回到一郎他们那儿,掉头赶路。可是,脚下的路与刚才来时完
全不同。首先,蓟草太过茂密,而且刚才草丛中没有山石,现在却时时会出现
在脚底。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巨大山谷。芒草沙
沙作响,山谷对面的一切都隐没在浓雾之中,宛如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
    每逢有风吹起,芒穗就会高举着无数双细长的手,忙碌地在空中打招呼:
    “嗨,西先生;嗨,东先生;嗨,西先生;嗨,南先生;嗨,西先生。”
    嘉助心慌意乱,只好闭上眼睛侧过脸去,再急忙掉头往回走。草丛中冷不
防出现一条黑色小径。仔细一看,原来是无数马蹄印铺出的路。嘉助欣喜若狂
,发出几声短笑,快步顺着这条路往前走。
    可是,这条路也靠不住,有的地方只有五寸宽,有的地方宽达三尺,而且
好像是在绕着圈子打转。最后来到一株树顶烧焦了的大栗子树前时,小径又模
糊地分成几条岔路。
    这里看来像是野马聚集的场所,在雾中,能看出是个圆形广场。
    嘉助失望透顶,又顺着黑色小径往回走。四周不知名的草穗随风摇曳着,
每逢稍强的风吹来,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某处指挥似地,草穗会全体伏下躲避
强风。
    天空在闪电打雷,轰隆轰隆作响。嘉助走着走着,发现眼前雾中突然出现
一座状似房屋的黑团。嘉助以为是错觉,停下来望了一会儿,越看越像是一座
房子,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定睛一看,才看清原来是一座冰冷的大黑岩。
    白花花的天空不停在回转,野草骤然齐声摇晃,拂去叶面上的水滴。
    (万一走错了,来到原野的另一侧,又三郎和我肯定会没命。)嘉助心里
想着,嘴里也在嘀咕着,接着又扬声大喊:
    “一郎!一郎!你在哪儿?一郎!”
    四周再度明亮了起来,野草们齐声吐露出欢欣的气息。
    嘉助耳边清晰地响起曾经听说过的一段传言:
    “伊佐户町有个电工的孩子,被山妖捆住了手脚。”
    黑色小径终于在嘉助脚下消失了。四下顿时又是一片沉寂,接着刮起狂风
来。
    整个天空像一面随风翻腾的大旗,并且劈劈啪啪迸出火星。嘉助终于不支
倒地,躺倒在草丛中昏睡过去。
    刚刚的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往事。
    嘉助彷佛看到又三郎伸长双腿坐在他眼前,一声不响地仰望着天空。他身
上那件眼熟的灰上衣上,还罩着一件玻璃斗篷。脚上穿着一双亮晶晶的玻璃鞋。
    栗子树树影在又三郎肩上洒落了一片蓝,又三郎身影又在草地上洒落了一
片青。风阵阵袭来,又三郎不笑不语,只是紧抿着小小双唇,默默望着天空。
霍地,又三郎飘然而起飞向天空。玻璃斗篷在空中闪闪发光。
    嘉助蓦地张开了眼睛。灰色的雾霭仍在飞快游荡着。
    一匹马正伫立在他眼前。马儿像是惧怕着嘉助,眼光瞥向一旁。
    嘉助跳起来一把勒住马儿的名牌。又三郎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双唇,从马儿
身后走了出来。嘉助见状,情不自禁全身发起抖来。
    “喂!”浓雾中传来一郎哥哥的叫声。也传来阵阵轰隆雷鸣。
    “喂!嘉助!你在哪?嘉助!”这回是一郎的叫声。嘉助兴奋得跳了起来。
    “喂!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一郎!喂!”
眨眼间,一郎和他哥哥就出现在眼前。嘉助当下放声大哭起来。
    “找了好半天,太危险了,看你全身都湿了。”一郎哥哥熟练地抱住马头
,迅速地镶上带来的口钳。
    “走吧!”
    “又三郎你一定吓坏了吧?”一郎问又三郎。又三郎依旧紧抿着双唇,不
吭声地点了点头。
    大家跟着一郎哥哥身后翻过了两个平缓的斜坡,再顺着一条很宽的黑土路
走着。
    天边闪了两次微白的闪电。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草木烧焦的味道,一缕青烟
飘荡在雾中。
    一郎哥哥喊道:
    “爷爷!找到了!找到了!全都找到了!”
    爷爷站在雾中回说:
    “真急死我了。找到就好。嘉助,冻坏了吧?快进来。”嘉助跟一郎看来
都是这个爷爷的孙子。
    在半边烧焦的大栗子树根部,有个四周用草捆围起来的小窝棚,里面有一
堆火,正徐徐地燃着红火苗。
    一郎哥哥把马儿系在枹树下。
    马儿嘶嘶叫了起来。
    “真可怜,哭好久了吧。这孩子是不是那个来挖金山的儿子?来,大家来
吃米团,吃啊。我再来烤这边的。结果你们在哪儿找到他们的?”
    “(草字头加“世”字)长根出口。”一郎哥哥回答。
    “好险!好险!从那儿下去的话,连人带马都会没命的。嘉助啊,快来吃
啊。孩子,你也吃吧!来,把这些都吃了。”
    “爷爷,我去把马放了吧。”
    “好,好,若被放马的知道这件事就麻烦了。不过,再等等,马上会放晴
。唉,我真是担心死了,还特地到虎子山山脚去找过你们。回来就好,雨也快
停了。”
    “早晨天色还好好的……”
    “嗯,会再放晴的。哎,棚顶漏雨了!”
    一郎哥哥走出草棚。棚顶上滴嗒滴嗒响个不停。爷爷仰头望着笑了起来。
    哥哥进来说:
    “爷爷,放晴了,雨也停了。”
    “好,好。你们在这儿烤火,我再去割点草。”
    云雾骤然便散开了,阳光亮晃晃地洒了进来。太阳已经偏西,几团蜡块般
的雾气,因闪躲不及在阳光下无奈地闪着亮光。
    草丛上串串水滴晶莹地滚落下来,所有植物的叶、茎与花儿,都在吸吮着
今年这最后的阳光。
    远处西方的碧绿原野,宛如刚刚抹去泪水,露出粲然的笑容。对面的栗子
树也放射出青翠圆光。
    大家疲惫不堪地跟在一郎身后,鱼贯地下山。来到山泉旁时,一直紧抿着
双唇的又三郎,默默地与众人告别之后,独自走向他父亲的小屋。
    归途上,嘉助开口说:
    “那家伙肯定是风神。是风神的孩子。父子俩在那边做了窝。”
    “别瞎说了!”一郎高声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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