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之乐是人生难得的乐趣。在今天这个市场与消费的时代,获得阅读之乐是越来越难了。阅读或是增长生存技能的方式,或是宣泄焦虑和不安的方式。它是我们匆忙的人生旅途中的不可少的路径,却越来越缺少那种平和安逸的乐趣,一种悠闲和无伤大雅的氛围,一种“不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没有功利目的的阅读。我们太被人生的竞争和简单的放松所限制,以致缺少了超然的阅读。如何重建一种超然的阅读,确实是一个困难的问题。我们的目的性太强,要求太单纯和直奔主题,以致忘却了体验一种“不切题”的阅读。但其实阅读里面最为纯粹的就是这种“不切题”的阅读。什么时候这种不切题的阅读真正兴旺起来,我们的读书生活的丰富性才会越来越大。
车辐先生是抗战时期就已成名的老报人,我1986年曾经和他同游过敦煌,那时我是个二十四岁的研究生,涉世未深,也是初次接触这样的老报人,感到当年张恨水或者李每人小说里的人物出现在面前,让我惊奇。
他每天和我们谈掌故,说趣闻轶事,让我们的旅程充满了乐趣。他的兴趣之广,知识之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不过读到他的随笔《川菜杂谈》(三联书店2004年),觉得有了一次和他“如面谈”的机会。
又可以听老先生的龙门阵了,的确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也让我体验了一次难得的“不切题”的阅读。老先生谈川菜,不是以烹饪专家的视角来评价、研究、分析。而是从一个人人都有兴趣的“吃”的角度,美食的角度来欣赏美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陆文夫写《美食家》,展示美食家的“知味”能力之余,也嘲讽美食家的百无一用。
但今天看来,陆的小说其实预言了一个消费时代的到来,美食家其实在一个消费支配生产的市场经济的环境中是大有作为的,当然他可能不能成为超级厨师,但他无疑将吃美学化了,将它从果腹求饱转变、升华成为一种艺术。
这是一个丰裕的社会取代匮乏的社会的标志,其实当年的“美食家”的风靡,有中国人的对于消费的渴望的大欲存焉。
车辐对于“吃”也有这样的兴趣和品味。他是川人,对于川菜情有独钟。但他的川菜里有“人”呼之欲出,也就是和四川有关的风土人情、名家掌故都随着“菜”呈现在我们面前。他曾经在张大千家里领略过“烧鸡尾”,与杨宪益和周而复一起去吃名厨易正元的“大同味”,品评了李人人文字中的“吃”的奥妙,和许多川菜名厨都有交往,也评点众多的成都名馆。他是一个成都这样具有高度地方特色的城市的一个“游走者”,到处去发现美食和美食背后的文化。 这里的文章都是悠哉游哉,充满了生活在都市的乐趣的文字。这种趣味,其实是一个真正的日常生活时代来临的标志。一百年来,中国人经历了艰辛的奋斗和艰苦的人生,终于有了一个能够追求平常乐趣的时代,当然有人觉得这样的乐趣无聊乏味,缺少英雄气概,但意外的是,这种平常的物质性的追求却带来了中国的和平发展。
让我感到最亲切的,是车辐先生多次写及的北京的白石桥国家图书馆院内的“东坡餐厅”。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北京的名馆,由于深藏北图院内,不是熟客难知门径,却也少了市井的喧闹。这家饭馆当年也是我经常请客的所在,想不到车辐先生对于这家馆子评价甚高,也经常在这里吃饭,他谈到了和京城许多老文化人在这里聚会的情景,让我忆及我当年和朋友们在此小聚的时刻。可惜这个有趣的饭馆如今已经不知所踪,让人感慨。车辐老先生的这部“不切题”,没有什么宏大叙事的书给了我一种难言的复杂的感情。
另一本有趣的书是约翰·伯格的《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年),当年他的名作《观看之道》以《视觉艺术鉴赏》之名由商务出版时,由于这个书名太象坊间的俗书而被埋没了。如今《观看之道》也有了新版,《看》也出版了,确实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伯格的书没有高头讲章气,也是娓娓谈来,从作品即兴引出诸多联想,却和当代理论不隔不离,在对于视觉文化的理解上别有心得。伯格总是将艺术看成自己的历史、文化脉络的产物,看成社会意识形态的多重作用的结果,他其实总是深入到我们看成“纯”的艺术的深处,看到纯中的不纯,高雅中的不雅。 伯格文字清晰,思路机敏,对于问题的看法没有多少浪漫渲染,而是明达地穿透种种神话,伯格其实真的非常通达。他的书其实也是“不切题”的,不会让你盲信,而是思路明晰。
阅读之乐,其实在这些看起来没有用处的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