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吃个炸牡蛎村上春树都有无限遐想
《无比芜杂的心绪》,村上春树著,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4月版,定价:39.50元。
文 顾文豪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说:“我不知道身为人是不是构成了值得骄傲的地位,当人们看到我们以何等狂妄自大来对待一起分享大地的其他生灵。所以,我并不试图赞同或传播我们人类。”说这话的库切浑如人类的远方亲戚,冷静漠然。今天这个文学也喧哗作秀的时代,其实有两种作家:一种是热切拥抱读者,忙不迭要与读者攀亲带故,始终让自己成为谈资与话题的;另一种则是最不配合读者的作家,持续回避媒体、人群,除了作品,并不乐意与这世界发生更多关系。对后者而言,作品既好比是隔开作家与世界的一道屏障,又如同一份最清楚不过的坦白书,比起那些莫名所以捕风捉影的记者报道和轶事传闻,更能带领我们抵达深入的领域。
多年来,享有巨大声誉的村上春树,一如库切,并不因为掌声而期待更多围观,乃至他的众多朋友都被“村上是个怎样的人”这样的问题烦扰。与村上一起做过《地下》采访的高桥秀实曾撰文《村上春树是个怎样的人?》,吐槽说:“村上是个怎样的人?我已经被这样问了几百遍。”可见村上的个人生活与内心世界,对粉丝而言,真是一个亟待索解的问题。
因此,收录了六十九篇随笔,内容涵盖音乐、翻译、写作等多种话题的《无比芜杂的心绪》就显得无比珍贵。这种珍贵,不只是因为书中村上对塞林格、雷蒙德·钱德勒、斯蒂芬·金、保罗·奥斯特等欧美作家的阅读感受,以及《挪威的森林》书名来历、《1Q84》女主人公青豆名字来历等番外八卦,最要紧的是我们可以读到一个生活家的村上、一个言论家的村上与一个赏鉴家的村上。在某种程度上,这三者其实又是三合一的。
早睡早起,稍微有点我行我素,但并非传说中的乖僻冷淡,爱喝啤酒爱吃炸牡蛎,爱插科打诨,爱听爵士乐,爱旅行,很爱跑步,经常去青山附近的酒吧和老友一道坐坐——这样的生活并不像我们通常想象的作家生活般不接地气,也不比普通人的生活复杂多少。换句话说,生活中的村上,是处于我们众人之间的一位作家,无意在日常生活里进行什么繁复的试验。
但对日常生活的感知,村上与我们有很多不同处。就拿“吃牡蛎”这件事来说:“用筷子把那炸衣啪地分开成两边时,就知道里面的牡蛎终究还是以牡蛎存在着。那看起来就是牡蛎,不是牡蛎之外的任何东西。有牡蛎的颜色,有牡蛎的形状……炸衣和牡蛎进入我口中。喀啦咬下脆脆的牙触感和柔软牡蛎的咬触感,以可以共存的质感同时感知。微妙混合的香气,在我口中仿佛祝福般扩散。我感觉到现在真幸福……我终于用完餐,喝完最后一口啤酒,站起来,付过账,走出外面。朝车站走着时,我的肩膀一带轻微感觉到炸牡蛎安静的鼓励。”
这段不输给任何饮食文字的描写,展示的不仅是牡蛎在村上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更示范了一位小说家与凡俗物件之间的互动究竟可到达什么程度。如其所言:“小说家是对全世界的炸牡蛎能无比详细描写的人”,而任何关于“自己是什么”的问题,其实都不用想,因为“借着写作炸牡蛎之间,就会自动表现出您和炸牡蛎之间的相互关心和距离感。那,追根究底说来,也就是在写关于您自己了。”这就是村上的“炸牡蛎理论”。
这样的理论其实并不复杂,但真要做到却不容易。因为写作者首先要将自己“敞开”,有能力接受迥异自己的说法、想法和做法,面对种种世界的、人性的状态,能持以客观理解的心态,然后灵敏而清明地搜索世界的信号,“我接受全世界的炸牡蛎、炸肉饼、炸虾、可乐饼、地下铁银座线、三菱原子笔。以物质、以血肉、以概念、以假设,建立起个人的通信装置”。
如果能在吃炸牡蛎这样的事上重构自身与世界的关系,那就更不必说谈论音乐和翻译时,村上会有多少想法了。他说,音乐对于布莱恩·威尔逊来说,“是他沉溺于于梦境的手段,而沉溺梦境于他是一种疗救,也是在严酷的现实中生存和成长的必要工序”;《麦田里的守望者》“和世间无法适度妥协……只能一直东摇西摆,浮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这样一个郁郁寡欢的少年形象”;学生时代的拮据生活,令村上无比珍惜每张唱片,“记住音乐的每个细节”,而“在遇到真正好音乐时的喜悦……说得极端一点,会觉得活着真好”;而热衷去国外旅游,“作为一个异乡人生活,在精神更为无牵无挂。可以不受规则规范的束缚,自由地写小说”。
当村上这般直接爽利地谈起构成他生活的“种种芜杂的心绪”时,并不因为“芜杂”,而使得村上变得模糊,相反让他立体而可亲。而这却又未令村上趋于流俗,事实上,这书最珍贵的部分是让读者了解文学和艺术如何让人在不亲近世界的时候仍然能拥有、介入和享受这个世界,相反任何试图拥抱世界的努力与实践,从本质上说,都是一种逐渐失去“我”的过程,最终只能沦为诗人布罗茨基讲的“社会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