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加强语气说“不合脾胃”,是含有这样轻蔑之意的。不巧近江屋平吉好像全然没听懂。“哦,敢情是这么回事啊。我原以为像先生这样的大作家,不拘什么都能一气呵成呢。俗话说得好:天不与二物。”
平吉用拧干了的手巾使劲搓身,搓得皮肤都发红了,用含蓄的口吻说。马琴说的本是谦虚之词,却被平吉照字面上来理解了,对此,自尊心很强的马琴感到莫大的不满。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平吉那种含蓄口吻。于是他把手巾和搓身绢往地下一扔,直起腰来,面呈不悦之色,用炫耀的口吻说:“不过,当今的和歌作家和徘句师父的水平,我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这种孩子气的自尊心忽然使他不好意思起来。就连方才平吉对《八犬传》赞不绝口的时候,他也没怎么觉得高兴。那末,现在反过来被看成是个不会作和歌、徘句的人,却又感到不满,显然是个矛盾。他蓦地醒悟到这一点,恰似掩盖内心的羞愧一般,急匆匆地把留桶里的水从肩上浇下来。
“是啊,不然的话,您也写不出那样的杰作啊。这么说来,我能看出您会作和歌、徘句,我的眼光也了不起吧。哎呀,怎么替自己吹起来了。”
平吉又哄笑起来。刚才那个斜眼儿已经不在左近了,他吐的那口痰也给马琴浇的水冲掉了。但马琴当然比方才还要感到惶恐。
“哎呀,不知不觉谈了这么半天,我也去泡泡澡吧。”
马琴感到怪尴尬的,他这么招呼了一声,边生自己的气,边慢腾腾地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位和蔼可亲的忠实读者。
由于马琴那么一夸口,平吉似乎觉得连他这个忠实读者脸上都添了光彩。他像是追在马琴后面般地说:“先生,改天请您作一首和歌或排句好不好?您答应了?可别忘记啊。那末我这就告辞了。您路过我家的时候,请在百忙之中进来坐一坐。我也会到府上去叨扰的。”
于是平吉边把手巾重新涮洗一遍,边目送着朝石榴口走去的马琴的背影,心想:回家后,该怎样把遇见曲亭先生的事讲给老婆听呢。
四
石榴口里幽暗得像黄昏一般。蒙蒙热气笼罩得比雾还要浓。马琴眼睛不好使,晃晃悠悠地用手分开人群,总算摸索到了澡池的一角,好容易把满是皱纹的身子泡在水里。
水有点热。他感到热水浸入了指甲尖,就深深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四下里看了看。半明半暗中露出七八个脑袋,有的在聊天,也有的哼唱着小调。融化了油脂的滑腻腻的澡水面上,反射着从石榴日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懒洋洋地晃动着。令人恶心的“澡堂子味儿”扑鼻而来。
马琴的构思素来是富于浪漫色彩的。以澡堂子的水蒸气为背景,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自己正在写的小说中的一个情景。有个沉甸甸的船篷。船篷外面,随着日暮,海上似乎起了风。拍着船舷的浪涛声,听起来挺沉闷的,像是油在晃荡。与此同时,船篷呼啦呼啦响,多半是蝙蝠在扑扇翅膀。有个船夫似乎对这声音感到不安,悄悄地从船舷朝外面瞥去。笼罩着雾的海面上空,阴沉沉地挂着红色的月牙。于是……
这时,他的构思猛地被打断了。因为他突然听见石榴口里有人在批评他的小说;而且不论声调还是语气,都好像是故意讲给他听的。马琴本来已经要离开澡池了,但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静静地侧着耳朵听那个人的批评。
“什么曲亭先生啦,著作堂主人啦,净吹牛,其实马琴写的都是人家故事的翻版。别的不说,《八犬传》不就简直是模仿《水浒传》的吗!当然,不去探究的话,情节倒还有趣儿,敢情他根据的是中国小说嘛。单是把它读一遍就不简单哪。这还不算,却又抄袭起京传1的作品来了,简直让人目瞪口呆,气都没法生了。”
1京传即山东京传(1761—1816),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小说家、浮世绘画家。
马琴老眼昏花地对这个低毁他的人盯着看。给热气遮得看不清楚,却像是原先呆在他们旁边的那个挽着小银杏髻的对眼儿。这么说来,一定是因为刚才平吉称赞了《八犬传》,惹得他一肚子火,故意拿马琴来撒气。
“首先,马琴写的玩意儿全是耍笔杆儿,肚皮里什么货也没有。仅仅是把‘四书’、‘五经’讲解一通,活像是个教私塾的老学究。因此他又不请世事。从他光是写从前的事儿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写不出现实生活中的阿染久松1,所以才写了《松染情史秋七草》2。要是借马琴大人的口气来说嘛,这样做是其乐无穷的。”
1阿染是18世纪初大阪瓦屋桥油坊老板的女儿,久松在油坊里当学徒。江户时代有不少净琉璃和歌舞伎脚本是以他俩的情死事件为题材的。
2《松染情史秋七草》是曲亭马琴的小说,出版于一八○八年。书中虽借用了阿染、久松的名字,故事却以南朝武将楠氏一族的兴衰史为背景。南朝也叫吉野朝。一三三六年后醍醐天皇在大和的吉野建都,称南朝,与足利幕府所拥立的持明院系统的北朝分立。到一三九二年,南北朝合并。
倘若一方怀着优越感,就不可能产生憎恶的感情。对方的这番话虽然使马琴感到生气,奇怪的是他却恨不起那个人来。相反地,他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轻蔑。他所以没这么做,大概毕竟是因为上了岁数,懂得克制之故。
“相形之下,一九1和三马可真了不起。他们笔下的人物写得多自然,真是栩栩如生啊。决不是靠一点小技巧和半瓶醋的学问勉强凑成的。跟蓑笠轩隐者之流大不相同。”
1一九,即十返台一九(1765—1831),日本江户时代的小说家,着有《东海道徒步旅行记》。
就马琴的经验而言,听人家贬低自己的作品,不但使他不愉快,而且也感到有很大的危险。这并不是由于承认人家贬得对,因而感到沮丧,而是由于认为人家贬得不对,因而以后的创作动机就会不纯了。由于动机不纯,屡屡可能写出畸形的作品。仅仅以迎合潮流为目的的作家又作别论,多少有气魄的作家,反倒容易隐入这样的危险。因此马琴至今尽量不去读对自己作品的那些指责。但另一方面却又禁不住想去读一读这样的批评。一半是因为受到这样的诱惑,他才在澡堂里听起小银杏髻的诽谤的。
他发觉了这一点,立即责怪自己太愚蠢,不该这么懒洋洋地泡在水里,他不再听小银杏髻那尖细嗓门儿了,猛地迈出了石榴口。透过蒙蒙热气可以看到窗外的蓝天,空中浮现出沐浴着温煦的阳光的柿子。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静气地用净水冲身。
刚才那个人也许因为是对眼儿的关系,没有看到马琴已经迈出了石榴口,误以为他还在场呢,就在浴池里对他继续进行着猛烈抨击:“反正马琴是个冒牌货,好个日本的罗贯中!”
五
但是,马琴离开澡堂时,心情是郁闷的。对眼儿那番刻薄话,至少在这个范围内确实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他边在秋高气爽的江户市街上走着,边审慎地琢磨和掂量着在澡堂里听到的苛刻批评。他当即证明了这一事实:不论从哪一点来考虑,那都是不值一顾的谬论。然而他的情绪一旦被扰乱了,似乎很不容易恢复平静。
他抬起忧郁的眼睛望望两旁的商店。店里的人跟他的心情风马牛不相及,埋头于当天的营生。印着“各国名茶”字样的黄褐色布帘、标明“真正黄杨1”的梳子形黄色招牌。写着“轿子”的挂灯2、算命先生那印着“卜筮”二字的旗帜——这些东西参差不齐地排成一列,乱哄哄地从他眼前掠过。
1日本的伊豆七岛因产黄杨木著称。黄杨木因质地坚韧,多用于制造梳子和棋子等。
2轿子铺门口挂着写明”轿子”字样的纸灯笼以招徕主顾。
“我对这些批评并不以为然,可为什么竟弄得如此烦恼呢?”马琴继续想下去。“使我不痛快的首先是那个对眼儿对我怀着恶意。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原因何在,只要是有人对我心怀恶意,就会使我不愉快。”
他这么想着,对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说实在的,像他这样态度傲慢的人固然不多,对别人的恶意如此敏感的也少见。他当然老早就觉察到了这一事实:从行为上来看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其实起因于同一种神经作用。
“可是,另外还有使我不愉快的原因。那就是我被摆到和那个对眼儿对抗的地位上了。我一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才从来不跟人打赌。”
他琢磨到这里。从他那抿得紧紧的嘴唇这时忽然咧开这一点就看得出,当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时,心情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最后还有一桩,把我放到这样一个处境的竟然是那个对眼儿,这也确实使我感到不快。倘若他不是这么个渺小的对手,就一定足以引起我的反感,以致把心中的不快发泄在他头上。可是跟这样一个对眼儿交锋,叫我如何是好呢?”
马琴苦笑着仰望高空。鹞鹰快活的鸣声,跟阳光一道雨点子般地洒下来。一直闷闷不乐的他,感到心情逐渐舒畅了。
“但是,不论对眼儿怎么低毁我,顶多不过是使我觉得不愉快而已。鹞鹰再怎么叫,太阳也不会停止旋转。我的《八犬传》一定能够完成。到那时候,日本就有了古今无与伦比的一大奇书。”
他恢复了自信,这样自我安慰着,在窄小的巷子里拐了个弯,静静地走回家去。
六
到家一看,幽暗的门廊台阶底下,摆着一双眼熟的麻花趾拌儿1竹皮草履。一看到它,那位来客没有表情的面孔就浮现到马琴眼前。他愤愤地想到,又得耽误工夫,讨厌死了。
1麻花趾袢儿是元禄年间(1688—1703)流行的一种由几股细带子拧成的草屐袢儿。
“今天上午又完啦。”他边这么想着,边迈上台阶,女用人阿杉慌里慌张地出来迎接。她手按地板,跪在那里,抬头望着他的脸说:“和泉屋的老爷在房间里等着您回来哪。”,
他点点头,把湿手巾递给了阿杉。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马上到书房去。
“太太呢?”
“烧香去了。”
“少奶奶也去了吗?”
“是的,带着小少爷一道去了。”
“少东家呢?”
“到山本先生家去了。”
全家人都出门了。一抹失望般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他无可奈何地拉开了门旁书房的纸隔扇。
一看,房间中央端坐着一个白白脸上满是油光、有些装腔作势的人,衔着一个细细的银制烟杆儿。他的书房里,除了贴着拓本的屏风和挂在壁龛1内的一副红枫黄菊的对联而外,没有任何象样的装饰。沿墙冷冷清清地排列着一溜儿五十几个古色古香的桐木书箱。窗户纸大概过了年还没换过呢,东一块西一块,破洞上补着白纸。在秋日映照下,上面浮现着芭蕉残叶婆婆娑娑的巨大斜影。正因为如此,来客的华丽服装就越发和周围的气氛不协调了。
1壁龛是日本式客厅里靠墙处高出地板的一块地方,有柱隔开,用以陈设装饰品,墙上挂画。
“啊,先生,您回来了。”
刚一拉开纸隔扇,客人就口齿伶俐地这么说着,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是书店老板和泉屋市兵卫,当时声誉仅次于《八犬传》的《金瓶梅》,就是由该书店出版的。
“让你久等了。今天一早我难得地去洗了个澡。”
马琴不由自主地略皱了皱眉,跟平时一样彬彬有礼地坐下来。
“哦,大清早去洗了个澡,那可真是……”
市兵卫发出了一种表示非常钦佩的声音。像他这样对任何琐事都动不动就感到钦佩——不,是做出一副钦佩的样子——的人,也是少见的。马琴慢条斯理地吸着烟,照例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尤其不喜欢和泉屋表示钦佩的这股劲儿。
“那末,今天有何贵干?”
“唔,又向您讨稿子来了。”
市兵卫用指尖把烟杆儿转了一下,像女人一样柔声说。这个人的性格很特别。在大多数场合下,他外面的表现和内心的想法是不一致的。岂止不一致,简直是表现得截然相反。因此,当他打定主意非要做什么事的时候,说起话来反倒准是柔声柔气的。
马琴听了他这个声调,又不禁皱了皱眉。
“稿子嘛,可办不到。”
“哦,有什么困难吗?”
“不仅是困难。今年我揽下了不少读本,无论如何也抽不出空来搞合卷1。”
1合卷是江户时代后期流行的一种草双纸。草双纸原作草草纸。草纸是书册的意思,第一个草字指粗糙的,即指供妇孺阅读的通俗本。后来把第二个草字改为双(日语中,草、双字同音)。合卷是把从前的五册小本子合成一卷,每部书包括两卷,就有了以前十册的篇幅,这样就便于发表长篇了。
“唔,您可真忙啊。”
市兵卫说罢,用烟杆儿磕磕烟灰筒,于是做出一副刚才的话已忘得干干净净的神色,突然谈起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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