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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作品鉴赏--戏作三昧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   更新:2008-7-25 10:58:32  点击:  切换到繁體中文

 

 

                 十二

  “那倒不会……不过,你老人家写东西,也用不着担心这一点吧。”
  “哪里的话,这种事多着呢!”马琴举了个实际例子来说明检查官的书籍检查粗暴到了极点。他写的小说有一段描写官员受贿,检查官就命令他改写。
  他又议论道:“检查官越是吹毛求疵,越露马脚,多有意思。由于他们接受贿赂,就不愿意人家写贿赂的事,硬让你改掉。而且,正因为他们自己一来就动下流念头,不论什么书,只要写了男女之情,马上就说是诲淫的作品。而且还认为自己在道德方面比作者要高,简直令人耻笑。这就好比是猴儿照镜子,因为自己太低级了,气得龇牙咧嘴。”
  由于马琴那么起劲地打着比喻讲着,华山不禁失笑。他说:“这种情况恐怕多得很。可是,即使被迫改写,也不会丢你老人家的脸。不论检查官怎么说,伟大的著作也必然是有它的价值的。”
  “但是蛮不讲理的事太多了。对了,有一次,只因为我写了一段往监狱里送吃的穿的,也给删掉了五六行。”
  马琴本人边这么说着,边和华山一道哧哧笑起来。
  “但是,再过五十年一百年,检查官就没有了,只有《八犬传》还留传于世。”
  “不管《八犬传》能不能留传下去,我总觉得,任何时候都会有检查官的。”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
  “不,即使检查官没有了,检查官这样的人可什么时代都没断过。你要是认为焚书坑儒只是从前才有过,那就大错特错了。”
  “近来你老人家净说泄气话。”
  “不是我泄气,而是检查官们横行跋扈的世道,让我泄气的啊。”
  “那你就更加起劲地搞创作好了。”
  “总之,只好如此吧。”
  “咱们都把命拼了吧。”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笑。不仅没笑,马琴还绷了一下脸,看了看华山,华山这句像是开玩笑的话,竟是如此尖锐。
  过了一会儿,马琴说:“但是,年轻人首先要懂得好歹,想方设法活下去。命嘛,什么时候都可以拼。”
  他知道华山的政治观点,这时忽然感到一阵不安。但华山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

                 十三

  华山回去后,马琴依然感到兴奋,他就在这股劲头的推动下,为了续《八犬传》的稿子,像往常那样对着书桌坐下来。他一向有个习惯,总是把头一天写的部分通读一遍再往下续。于是,今天他也把行间相距很近、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的几页原稿细心地慢慢重读一遍。
  不知怎的,文章和他的心情不那么吻合。字里行间蕴含着不纯的杂音,处处破坏全文的协调。起初他还以为这是自己肝火旺所致。
  “我现在心情不佳。我本来是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写的啊。”
  他这么想着,又重读一遍。但跟刚才完全一样,还是不对头。他心里慌得厉害,简直不像是个老人了。
  “前一段怎么样呢?”
  他又翻看前面的文章。这里还是那样,极其粗糙的词句,触目皆是。他一段接一段地往前读下去。
  可是,越读,拙劣的结构和杂乱无章的句子越展现在眼前。这里有着给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叙景,一点也不感动人的咏叹,以及不合逻辑的说理。他花费几天时间写成的几章原槁,现在读来,觉得全是无用的饶舌而已。他猛地感到钻心的痛苦。
  “只好从头改写啦。”
  他心里这么喊着,狠狠地把原稿推开,用胳膊支着脑袋,一骨碌躺在铺席上。但是,大概还惦记着稿子的事,眼睛一直盯着书桌。《弓张月》和《南柯梦》都是在这张书桌上写的,目前他正在写《八犬传》。摆在书桌上的端溪1砚,状如蹲螭2的镇纸,蛤蟆形钢水盂,浮雕着狮子和牡丹的青磁砚屏,以及刻有兰花的孟宗竹根笔筒——这一切文具,老早就对他文思枯竭之苦习以为常了。这些,无不使他觉得目前的失败给自己毕生的巨著投下了阴影——这似乎说明了他本人的写作能力根本就值得怀疑,从而使他不禁产生不祥的忧虑。
  1端溪是我国广东省西部德庆县的古名,以产砚石著称。
  2螭是古代传说中的天角龙。古代建筑中或工艺品上常用它的形状做装饰。这里是指压纸用的文具作蹲着的龙状。
  “直到刚才我还打算写一部在我国无与伦比的巨著来着。但是说不定这也跟一般人一样,不过是一种自负罢了。”
  这种忧虑给他带来了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凄凉孤独之感。他在自己所尊敬的日汉的天才面前,一向是谦虚的。正因为如此,对待同时代的庸庸碌碌的作家,他是极为傲慢不逊的。那末,他又怎么能轻易承认,归根结蒂,自己的能力也不过跟他们不相上下,而且自己竟是个讨厌的辽东豕1。但是他的个性太强,精神又那么饱满,决不甘心于从此“认命”,逃避到“大彻大悟”中去。
  1辽东豕的典故见《后汉书•朱浮传》。大意是说,在辽东白猪是个罕物,到了河东就不稀奇了,以喻由于缺乏见识而自鸣得意。
  他就这样躺在书桌前面边用一种活像船长在看着触礁后沉向海底的船那样的眼神打量着这份写失败了的原稿,边静悄悄地和强烈的绝望搏斗着。这当儿,他背后的纸隔扇哗啦一声拉开了,“爷爷,我回来啦”的话音未落,一双柔嫩的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不然的话,他还会一直愁闷下去呢。孙子太郎精神抖擞地一下子蹦到马琴的腿上。只有小娃娃才这样爽直,肆无忌惮。
  “爷爷,我回来了。”
  “哦,回来得真快呀。”满脸皱纹的《八犬传》的作者,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顿时喜形于色了。

                 十四

  从饭厅那边热热闹闹地传来了老伴儿阿百的尖嗓子和为人腼腆的儿媳妇阿路的声音。时而还夹杂着男人的粗嗓门,看来儿子宗伯刚好也回来了。太郎骑在爷爷的腿上,故意一本正经地瞧着天花板,好像是在侧着耳朵听那些声音似的。他的脸蛋子给外面的冷空气吹得通红,随着呼吸,小小的鼻翼一掀一掀的。
  穿着土红色小礼服的太郎突然说道:“我说呀,爷爷。”
  他在一个劲儿想事情,同时又竭力憋着笑,所以脸上的酒窝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消失了——马琴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引起微笑。
  “每天多多……”
  “哦,每天多多?……”
  “用功吧。”
  马琴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边笑边接茬儿问道:“还有呢?”
  “还有……嗯……别发脾气。”
  “哎呀呀,一没有了吗?”
  “还有哪。”
  太郎说着,仰起那挽着线髻1的头,自己也笑起来了。马琴看着他笑得眯起眼睛,露出白白的牙,面颊上一对小酒窝,他怎样也难以想象这个孩子长大后会变得像世间一般人那样形容猥琐。马琴沉浸在幸福的感受当中,这么思忖着。于是心里越发乐不可支。
  1原文作系鬓,江户时代前期儿童、演员和侠客梳的一种发式,将头发剃光,只在两鬓留下细细的一络,在后脑勺打成髻,故名。
  “还有什么?”
  “还有好多事儿哪。”
  “什么事儿?”
  “唔……爷爷啊,以后会变得更伟大,所以……”
  “会变得更伟大,所以什么?”
  “所以要好好忍耐。”
  “是忍耐着哪。”马琴不由得认认真真地说。
  “要好好儿、好好儿地忍耐。”
  “这话是谁说的?”
  “这个……”太郎调皮地看了一下他的脸,笑了起来。“猜猜谁呀?”
  “唔,今天你朝香去了,是听庙里的和尚说的吧?”
  “不对。”太郎使劲摇摇头,从马琴腿上略抬起屁股,将下巴往前伸了伸,说道:“是……”
  “嗯?”
  “是浅草的观音菩萨这么说的。”
  话犹未了,这个孩子一边用大得全家都听得见的声音欢笑,一边像是怕给马琴抓住似的,急忙从他身旁跳开了。让爷爷乖乖地上了当,太郎乐得拍着小手,滚也似的向饭厅那边逃去。
  剎那间,马琴脑子里闪过一个严肃的念头。他嘴边绽出幸福的微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热泪盈眶。他并不想去追问这个玩笑究竟是太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爹妈教的。此时此刻从孙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感到不可思议。
  “是观音菩萨这么说的吗?多多用功,别发脾气,好好忍耐。”
  六十几岁的老艺术家含泪笑着,像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十五

  当天晚上。
  马琴在圆形纸罩座灯暗淡的光线下,继续写着《八犬传》的稿子。他写作时,家里的人都不进这间书房。静悄悄的屋子里,灯心吸油的声音,和蟋蟀声融会在一起,懒洋洋地诉说着漫长的夜晚有多么寂寥。
  刚刚提笔的时候,他脑子里闪烁着微光般的东西。随着十行、二十行地写下去,那个光逐渐亮起来。马琴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这是什么,就小心翼翼地运笔。灵感跟火毫无二致,不懂得笼火,即使点燃了,也会立即熄灭的……
  马琴抑制着动辄就要奔腾向前的笔,屡次三番悄悄地告诫自己道:“别着急,要尽量考虑得深刻一些。”刚才的星星之火,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一股比河水还流得快的思潮。它越流越湍急,不容分说地把他推向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听不见蟋蟀声了。座灯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自然而然地有了笔势在,纸上一泻而下。他以与神明比高低的态度,几乎是豁出命地继续写着。
  头脑中的潮水,犹如奔腾在天空上的银河,不知从什么地方滚滚涌出。来势之猛,使他觉得害怕。他担心万一自己的肉体承受不住可怎么办。于是他紧紧攥着笔,屡次三番地提醒自己道:“竭力写吧。错过这个时机,说不定就写不出来了。”
  但是恰似朦朦胧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丝毫不曾减缓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缭乱地奔腾着,把一切都淹没了,汹涌澎湃地向他冲过来。他终于彻底给俘虏了,他忘记了一切,对着潮流的方向挥着笔,其势如暴风骤雨。
  这时,映现在他那帝王般的眼里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爱憎之情。他的情绪再也不会为褒贬所左右了,这里只有不可思议的喜悦。要么就是令人陶醉的悲壮的激情。不懂得这种激情的人,又怎么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呢?又怎么能理解戏作家的庄严的灵魂呢?看哪,“人生”涤荡了它的全部残渣,宛如一块崭新的矿石,不是璀璨地闪烁在作者眼前吗?
  这当儿,阿百、阿路婆媳俩,正在饭厅里面对面坐在灯旁,继续做针线活。大概已经把太郎打发睡了。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身子骨看起来挺单薄的宗伯,一直在忙着搓丸药。
  不久,阿百把针放在擦了油的头发上蹭了蹭,用不满意的腔调喃喃地说:“爹还没睡吗?”
  阿路眼睛仍盯着针脚,回答道:“一定又埋头写作呢。”
  “这个人真没办法。又拿不了多少钱。”
  阿百这么说着,看了看儿子和媳妇。宗伯装作没听见,一声不响。阿路也默默地继续缝着。不论是这里还是在书房,都一样能听到秋虫唧唧。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
                          文洁若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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