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维新,世纪分裂、剧变当前的现代化革命,江户幕府贵族出身的夏目漱石,如何成功记录了这场至今令世人欣羡的社会变革?又如何成功保存了「传统」日本品味的尊严?
到日本一游的人,到东京除了看新力高科技家电馆、川久保玲时装店之外,若是对日本传统文化有兴趣,想逛逛浅草民俗铺、日本桥古董店、神保町古书街,一定也会喜欢夏目漱石的小说。
这位出生在幕府贵族家庭的「少爷」,经历日本近代史上最剧烈的变革──明治维新。他的小说,目睹了日本从江户时代浮世绘里木拖板、和服、梳发髻的武士道,过渡到穿蓬蓬裙、扎蝴蝶结领带、说着俄文、手拉小提琴的明治新贵。
世纪末的颓废美感
短短20年的创作里,不仅记录了日本至今仍为世人欣羡的现代化过程,更成功揉合出兼具传统与现代的「新日本」文化风格。
但是,这位明治时代小说家的健康,对崇尚体魄的明治维新志士来说,实在是个耻辱。
3岁就因为种痘引发天花,夏目漱石从小就是个麻子。17岁得盲肠炎、19岁因腹膜炎误了大学考试、之后肺结核、胃病甚至神经衰弱,夏目漱石的身体正象征世纪末贵族的命运──脆弱、颓废、过气。
但是,就像所有生在世纪交替、剧变当前的「过气人物」,夏目漱石颓废的生命,仍以勉力抓住即将消逝时代的「美」为目的。
虽然已经写过《我是猫》、《少爷》几本小说,但是,当《草枕》这本「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出现时,夏目却有特殊的喜悦。
刚进入20世纪写成的《草枕》(1906年)出版前,夏目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下个月,会有代表我艺术观及部份人生观的小说出现。」出版后,他又兴致勃勃地写信道:「像这样的小说,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无的。」可见夏目对这本书非常满意。
主要原因,是他认为当时的小说,太多人只强调生活中的「真」,却忽略了生活中的「美」,而生活是需要美感经验的。
「如果文学也是人表现美的一部份,……小说就不能离开美,当今所称杰作中,有损害美者,这点实在奇怪,我感到不解,」他在书出版后接受访问时说,他甚至认为《草枕》的出现,表示「小说界的新运动,要先从日本开始。」
连食物,都必须符合「美」感经验的标准:
羊羹如凝脂,翠厥倚朱虾
「在所有糕饼中,我最爱羊羹。即使并不想吃,光是那表面的光滑、致密、且呈半透明受光的模样,怎么看都称得上是一件美术品。尤其是泛蓝的熬炼方式,犹如玉和寿山石的混种,令人感到十分舒服。不仅如此,盛在青瓷皿中的蓝色羊羹,宛如方从青瓷皿中出生一般的光滑匀润,教人不禁想伸手抚摸。西点中绝无能带给人如此快感的。奶油的颜色尽管柔和,却有着沉重感,果冻有如宝石一般,却轻颤颤不若羊羹的重量感,至于白砂糖及牛奶制成的五层蛋糕,可就更不象话了。」
清楚精确地描绘「日式美感」,让人对「吃」的情境,有了更多层次地想象。
而且这种对传统「日本品味」的精准掌握,也为明治维新中胡乱吞咽西方文化的日本人,清楚规范了「日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日本民族精神。
甚至,用食物这种平常百姓每天接触的「日常之物」的欣赏,来肯定自己文化里的「日本之美」。
《草枕》故事中的日本画家,面对穿著和服女侍拿来的菜式慨叹:
「烤鱼中点缀了些许绿意,掀开碗盖,幼蕨中沉浸着染成红白色的虾子,我盯着碗看,真是好看的颜色。
『你不喜欢吗?』女侍问。
『不是,我会吃。』
「话虽如此,但真要吃还觉得太可惜了。我曾在一本书上读过,19世纪英国风景画家塔纳(Joseph Turner)某次在晚宴席上凝视盘里的沙拉,对邻座宾客说:这凉爽的颜色正是我所用的颜色。我真想让塔纳看看这虾子和幼蕨的颜色。西洋的食物,颜色美好的可是连一个都没有,即使有,顶多只有沙拉和胡萝卜吧。就营养的观点而言,不知如何,但由画家来看西洋食物,则是十分没落的料理。日本菜单中,不论是汤、小菜或生鱼片,都十分美。即使光看不吃,就视觉的欣赏来说,上餐馆也是很有价值的。」
夏目的饮食人生
20世纪末,对喜欢「便宜又大碗」或「任你吃到饱」的台湾人来说,这种日本式「民族美学」的精致也许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明治时代这批文化人,对日本传统民俗的文化传承,的确有不可忽视的贡献。
因此直到今天,夏目漱石住过的东京,除了有惠比寿的欧式庭园、填海新都的后现代露天购物中心,也可以同时保留八幡庙会的抬神轿、春天上野公园里的樱花宴。
细究夏目漱石书中的食物,从《我是猫》里面典型的味噌地瓜汤、白米饭的早点,以及让他得胃病的小豆年糕汤宵夜;《少爷》里越后名产「竹叶包的麦芽糖」,以及可以一口气吃下四碗的「天妇罗面」;到《门》里用松鱼干熬汤煮的「荞麦汤饼」,都是看来让人饥肠辘辘的传统日本食物。
而读他的小说,也像看日本连续剧,大部份的情节与对话,场景都在厨房或餐厅。小说人物除了谈艺术、人生,手边也多半同时在做菜或吃东西。
胃弱的夏目漱石
对于食物的描述,夏目漱石算是相当热情的作家。不知是因为他严重的胃病,让他常常不能吃很多东西所引起的想望,或是因为他太好吃而引起致命的胃病。
不论如何,这位胃弱的贵族「少爷」,对吃不仅充满兴味,更带着任性的少爷脾气。
就像在《我是猫》这本明治年代的畅销书中,那个脸上长麻子、胃又不好的猫主人,最爱吃的东西竟仍是不易消化的汤年糕与正宗白酒,正是夏目自己的写照。而且,因为对健康这件事缺乏常识,夏目照顾自己胃病的方式,除了不断尝试各种偏方,更不肯对自己行为稍有节制。
《我是猫》中,他就写到自己料理自己胃病的经验:
「前几天,○○说不吃早餐,胃可以好起来,所以两三天不吃早餐试试,没有效果。△△劝告说,一定不能吃酱菜,因为所有胃病的根源都在泡过的菜,从此不吃酱菜一周,不见得有效,最近又开始吃了。听╳╳说,治胃病要用『皆川流』这种旧式按摩法揉12次,所以赶紧去按摩试试,结果身体如绵,而且容易昏睡,仅按过一次,就觉厌烦而终止。
A兄说一定不能吃固体物质,因而试着整天只喝牛奶,结果肠里发出咕噜声,终夜难眠。B先生说,如果用横隔膜呼吸运动内脏,胃可健全,虽偶而想起专心用横隔膜呼吸,五、六分钟也就忘了,所以最近也弃而不用。C先生说最好吃面,我立刻轮流吃阳春面和笼面(日本凉面),但只引起腹泻,一点效用都没有。近年来为了治胃病,用尽了一切可能的方法,都没有效果,只有昨天晚上跟寒月(朋友)喝了三杯正宗白酒,才有功效。决定从此每晚喝它两三杯。」
可惜的是,夏目的胃病处方中,没有提到运动。
宁信偏方不运动
其实在夏目的小说中,已经意识到明治年代西化作风里,运动已经成为一个时髦:
「在20世纪的今天,不会运动就跟没有钱一样,传出去可不好听。不运动并不是不会运动,而是不能运动,亦即没有运动的时间与余裕。以前,做运动的人常被耻笑为武士的从仆,现在不会运动则被目为低劣之人,因此,毁谤运动的人突然都想运动,连女人都拿着球拍在人行道上乱钻,似乎毫无不可思议之处,」他在《我是猫》中,嘲讽明治的新时代精神。
可见,江户时代的旧贵族,对新时代仍然充满了不信任,也因此夏目宁愿尝试各种偏方,却没有试着用运动减轻他的胃病或神经衰弱。颓废的贵族少爷,终于在1916年死于胃溃疡,时年50。
从健康的角度看来,夏目漱石实在不是个理想的「康健人物」,但是,他对生活美感的热情追求,以及对日本品味的忠诚奉献,却在心灵层面,给这个世纪末的人不少思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