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我第一次看渡边淳一的作品起,他就是一位老作家了。是的,《失乐园》1997年出版,那年,他已经63岁。
渡边小说我有全套,只看过两三本,书名记不清,但内容全记得:婚外情,婚外情,还是婚外情。男主角,无一例外,不是中年出版社主编,就是中年作家。
单说人人都知道的《失乐园》,男主角久木像一个日本式的庄之蝶(《废都》主人公),才华横溢,但老婆“不理解他”,他炽热的情爱只能含蓄内敛着,直到遇到凛子——她是每个男人的梦中情人,人前端庄凛然,人后却狂野无边。他们陷在性爱的漩涡里,共建了“宇宙间的大和谐”。不久奸情败露,众叛亲离。人民群众倒也没准备送他们去沉塘,他们已经相拥着,在大雪覆盖的别墅里静静死去……
美则美矣,我总忍不住同情被他们遗在身后的妻儿老小,然后大不以为然,至于吗?把死亡视为爱的最高境界,这是太宰治、泉镜花之类老一代作家的趣味了。都快21世纪了,不嫌老派吗?19、20世纪的日本作家,确实有一种以病态为美的倾向,他们笔下的女人,往往是和服端庄下面包裹着强烈的性欲,随时散乱秀发,颠鸾倒凤,一边激情似火,一边咯出血来。一段情,来历不明,莫名其妙,两人或数人已经干柴烈火,最高潮处就是殉情,以死亡将这一刻、这一段关系凝固,让它再也不会变形消逝。川端康成固然是一代大师,看他的许多书,我都有要去洗手的冲动,仿佛书页上也沾了肺结核病菌。
我始终疑心这种病态美学,跟日本长期以来没有自己的医学有关。尤其渡边是医生出身,以写“医疗小说”出道,反响巨大的《无影灯》便是以日本第一例心脏摘除手术为背景。他说过:“我至今给数不清的人亲自动刀,看见血,找神经,触及骨,而且看见死。对于人体,起初的三年只是恐怖和惊异,接着的三年有梦想,再三年就只有那种顺从绝望,终于开始觉得自然科学实际上是和浪漫毗邻而居的。”再加上这种旧式的审美,最后形成了独特的渡边式“殉情美学”。
老实说吧,我不喜欢他的每一本小说,不喜欢装腔作势的男主角们,也不喜欢那些千篇一律的清纯狂野的佳人们,她们等待男人的开启,像躺在手术台上等待宰割的一具具女人体——只有体,没有灵;她们在床笫间的疯狂与顺从,又像在上演一出出给男人们看的爱情动作片;到最后的死亡,简直就在为“红颜薄命”下注脚,好像在说:女子应该在变老变丑之前死去,才是永恒。
好在,一代代年轻蓬勃的日本作家们正在全盛期,他们的笔下有老的风物,也有大城市的冷漠及温情,不是每本书都有死亡,但很多都有慈祥的奶奶。性爱再迷人,也敌不过一碗清粥小菜。健康生活,美好地相爱,是人间主流。而半死不活地苟存世上,难得爱一次,像流浪儿唯一一次吃饱,随即就撑死,才是不太美观的景物。我想,渡边老师也是这样认为的吧?他安排了那么多的中年情死,而他自己,是以八十高龄无疾而终的。 (叶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