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述一系列评论中不难看出,日本学界在接受莫言时,苦于无法直接用既有的语言、既有的某一位作家进行类比,往往是将两种风格的作家合并在一起形容。莫言对日本文坛带来的冲击力呈现出难以言喻、无可比拟的景象。共同通信社的评论亦具有典型意义:“书中描写的世界,不是古诗的超俗风雅的世界,不是孔孟的伦理世界,也不是鲁迅所说的作为消极的典型农民形象的提示,而是野蛮卑下的宽厚和难以把握的混沌幻影世界”,“可以看出莫言对‘异’世界更加精益求精,甚至让人联想到《聊斋志异》”(44)。
1996年10月,《怀抱鲜花的女人》译本出版四年后,藤井省三将《酒国》加上推理小说似的副标题《特别搜查检事丁钩儿的冒险》(45)由岩波书店出版。《读卖新闻》(川西政明)、《日本经济新闻》(宫尾正树)、共同通信社(无署名),刊登了《酒国》译本的书评。另有《周刊信箱》(井波律子)、《书的杂志》(黑田信一)等周刊杂志和《昴》(茅野裕城子)、《Eureka》(加藤三由纪)、《文学界》(风间贤二)等文艺杂志,刊登了该书书评。
继评论《怀抱鲜花的女人》后,川西政明又于《读卖新闻》发表关于《酒国》的书评,指出《酒国》是在中国改革开放后出现的应引起关注的作品。日本的小说在《酒国》面前只能低头不语(46)。
共同通信社书评则直接从对比莫言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视点出发评介:“虽然莫言在书的封带上被称为‘中国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但与以日本侵华战争为题材著作的《红高粱》不同,这篇聚焦于中国现代的作品充满着讽刺意味,与背负历史的马尔克斯相比,政治色彩很薄弱”;“暂时不提马尔克斯风的魔幻现实主义,莫言也触及了欧洲的故事构造论,他采用故事里有故事,或者是故事里的故事里有故事等方法,描绘出现代中国的迷宫”(47)。
《酒国》频繁地出现于书评、随笔以及读书特辑之中。时任《每日新闻》“文艺时评”专栏编辑的川村凑,就在1996年11月的“本月3部推荐作品”中,同时推荐了村上春树短篇集《列克星敦的幽灵》和莫言的《酒国》,并写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国家竟产生了这样的‘魔法术’,让我震撼与感动。”(48)
著名电影导演篠田正浩曾发出“我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代表作家莫言的《酒国》中所构筑的残酷且奇特的世界所惊倒”的感慨,他将莫言的风格等同于已经被拍成电影的《红高粱》,认为《酒国》描绘出扎根于广袤土地的农村的现实主义与泛灵论相缠绕的混沌的世界(49)。
京都大学的意大利文学研究者若岛正(50)与西班牙语文学研究者、《百年孤独》的日语译者鼓直同样多次在《朝日新闻》、《图书新闻》上发表了对《酒国》的评论,人气颇高的鼓直直接表达出对莫言“魔幻现实主义”的认同(51)。拉美文学研究权威东京大学教授野谷文昭在《读卖新闻》上连载的随笔《百年的拉美文学》中评价道:“莫言、目取真俊等人的作品与马尔克斯是不能分割的”(52)。
英美文学翻译家、幻想文学研究者风间贤二在日本极具影响力的文学综合刊物《文学界》(1997年3月)上写下赞美之词:“早听闻莫言被称为中国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其凭借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方式开创了当代中国文学的新篇章。长篇小说《红高粱》(电影《红高粱》原著)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但是因其日译版并未受到好评,一直没能拜读。虽说有些遗憾”;风间将从《酒国》开始阅读莫言称为一大幸事,他认为此作品可看做巴赫金所说的“对话式”,或是“复调式”文学作品的范本,“本书由侦探推理小说,书信体小说,以及其他各式短篇小说组成,简直可以说成是‘故事的交响曲’、‘故事盛宴/酣畅淋漓’。无需虚礼的小说=狂欢。它颠覆了传统价值观,超越了文学作品的边界性”、“表现出对现实=真理的这一小说自身关系的重视,是一部能反映对照自身的长篇作品”(53)。此般评论可谓是对莫言“魔幻现实主义”的高度提炼与总结。
由此可见,莫言自《酒国》之后更是得到日本著名欧美文学研究、翻译界权威人士的一致高度评价。而这些外国文学专家的评价集中于莫言文学接受第一期中藤井省三于1989年指出的“中国魔幻的现实主义”这一焦点。在第一阶段初期,身为翻译家的井口虽注意到将莫言视为“中国的马尔克斯”这一观点,却直接予以否定。受其观点影响,文化界对《红高粱》译本呈现出不予置评的窘况。直至20世纪90年代《从中国的村里来》、《怀抱鲜花的女人》两部短篇小说集以及长篇《酒国》的日语译本出版后,莫言才得到日本文化界的正面评价。这与藤井正确选择真正代表莫言文学成就的佳作《秋水》、《酒国》(54),并对其进行精心翻译和倾情介绍密切相关。
此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1994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时,在获奖演说中提及莫言与郑义,表达了内心共鸣及赞赏之意。这对于莫言文学走出中国颇有裨益。
日本文化界确定莫言为“中国的马尔克斯”之后,对莫言的评价进入相对稳定时期。在经过第一期井口晃、第二期藤井省三、长堀祐造对其多部作品的译介,佛教大学教授吉田富夫成为第三阶段的主要译者。此间,吉田富夫承担了5部长篇及两本中短篇集的翻译工作。
1996年《酒国》的新译本在日本文化界掀起热潮后,1998年3月,藤井省三编译的《现代中国短篇集》又收录了莫言的作品《良医》,由平凡社出版。2001年8月朝日新闻社出版了藤井省三负责编辑的《世界文学》,同时收录鲁迅的《阿Q正传》和莫言的《红高粱家族》。1996年1月,莫言新作《丰乳肥臀》在北京出版发行。三个月后,藤井省三即已在《每日新闻》海外文学专栏中以《莫言的东北乡系列总结》为标题,特地撰写表明推荐意义的介绍(55)。三年后,吉田富夫翻译的《丰乳肥臀》(上、下)于1999年9月由平凡社出版。
或许主要因作品本身的厚重感令读者望而却步,与上一阶段媒体对莫言大量的评论、报道截然不同,对《丰乳肥臀》日语版的出版,日本主要媒体几乎未发表书评,而是采用了采访、对谈形式,对莫言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通过一直活跃于文坛的神户国际大学教授毛丹青尽心尽力的安排,莫言终于实现了初次访日,而后数度发表了精彩演讲。
在此简述一下《丰乳肥臀》管见所及的唯一一篇书评。时任早稻田大学教授的岸阳子在《东京新闻》读书栏中围绕该书描写的“母性与爱欲”作如下评论:“即便如此,以母亲上官鲁氏为首,不同生父的八个女儿们激烈的生与死征服了读者。母亲与不同男性发生关系并生下孩子的事实,既是作为倍受欺凌的媳妇向命运的妥协与报复,也是聊以抚慰的方式。槐树下,陶醉于与马洛亚牧师之爱的母亲,同时也是饥饿年代中用吞下豌豆的方式从磨坊里偷出食物、再将食物洗干净来喂养饥饿的孩子而不惜使自己的胃伤痕累累的母亲。母性与爱欲本被割裂,我想将这本小说作为集两者于一身的‘民众’对于母亲的赞歌来解读。”(56)
虽然《丰乳肥臀》的书评仅此一篇,但1999年莫言访日却掀起不小热潮,大量采访与对谈见诸媒体。首先,1999年11月2日《读卖新闻》大阪版晚报刊登了《日译作〈丰乳肥臀〉的中国作家莫言先生》,它围绕着该书遭遇被“禁止发行”问题及莫言的言论进行了记录和解说。关于这次造访,莫言“摇晃着大大的身体”,充满幽默风趣地说,“很珍惜与日本学者之间的交流,但是我最期待的还是日式饭菜。因为我对于国家的评价,是由食物的好吃与否来决定的”(57)。《读卖》亦登载了在东京对莫言的采访。当被问及东京印象之际,莫言幽默地回答道:“棕发黑肤的小狐狸在街上蹦蹦跳跳,在鸟笼(高尔夫练习场)里,乌鸦们在扔球。非常激发灵感”,“重要的是在所见所闻中添加上自己的印象。在我的小说里,展开想象力的空间是高密,东京的狐狸姑娘和乌鸦少年们将要出现在下一部作品里了吧”(58)。此外,朝日新闻社的周刊杂志《AERA》也刊登了简短的采访(59),几篇杂志上的数篇采访由吉田富夫和藤井省三完成(60)。在接受采访席间,莫言一反过去中国名作家严谨、严肃的风格,幽默亲民的谈吐给日本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莫言还专程前往东京大学参加藤井省三为其准备的欢迎会,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当时研究室里挤进60多人,足见莫言在日本的人气之高。
莫言在1999年10月23日的关西中日关系研究会及10月24日京都大学会馆里所进行的数次演讲,演讲稿均由月刊杂志登载。在京都大学的讲演中,他提及阅读川端康成《雪国》对自己的影响,并称其成为自己文学的起点:“十五年左右前的某个冬夜,我阅读了川端康成的《雪国》。然后,在读以下一节的时候,一幅生动的光景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来。‘黑色健壮的秋田犬上了那里的垫脚石,没完没了地舔着温泉水’”。莫言接着兴奋地阐述到读了这行的感受:
我明白了什么是小说,知道了我应该写什么,也知道了该怎样写。在此之前,我为写什么和怎样写一直发愁,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故事,更不要谈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怎么也不能如愿。川端康成小说中的这一行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给我照亮了前进的道路。当时我没等读完《雪国》,放下他的书,就抓起自己的笔,写出了这样一行:“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只纯种。”这在我的小说中是第一次让“高密东北乡”登场,也是第一次让关于“纯种”的概念出现。(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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