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与童年
夏目一家据说曾经是江户城(即东京)的一个名门望族。文献材料上有这样的记载:“一旧家名主小兵卫”。“一旧家”是说以前已有相当地位,“名主”是江户时代由绅士担任的街道行政代表大体上相当于乡、保长之类的职务,而“小兵卫”则应当是指漱石的祖父夏目小兵卫直基。以后,漱石的父亲夏目小兵卫直克被任命为“名主见习”,而后继承其父正式成为名主。
在江户时代普通市民的眼里,名主掌握不小的权力,拥有相当多的收入,生活比较富裕,颇有一些威风,实在是个值得羡慕的身份。按照规定,他们的住宅可以配置正门,这个正门其实是个办事处,不仅执行行政权,而且有一定的司法权和治安权,令人望面生畏。漱石的家庭也是这样。他晚年回忆自己童年生活时写道;“据我的记忆,町里的人都管我家叫‘正门,正门’。当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因为配置台阶和威严正门的住宅,町内只此一家吧。台阶上面并排挂着狼牙棒、钩竿子、钢叉以及褪色的马灯等等,昔日情景连我也还记得。”不言而喻,这些狼牙棒、钩竿子、钢又、马灯之类,都是为了抓捕、惩治“犯人”用的。
自然,名主也有高低之分,大小之别。小名主只能管理一、二个町,大的可以统辖三、四十个町。漱石祖父夏目小兵卫直基负责管辖牛込(日本字,读kemi)马场下横町等十几个町,到他父亲夏目小兵卫直克时,仍然继续保持这个规模。这样的名主虽然不能算是最大的,也称得起是相当有地位的了。
漱石听人说过家里从前遭盗的故事。一天夜里,八个强盗覆面提灯,持刀而入。他们对漱石父亲声明,这次前来并非想要杀人,而是为了借用军饷。漱石父亲断然拒绝。可是,强盗们不答应,说是附近酒店掌柜指点来的,隐瞒也没用处。父亲无奈,拿出几个金币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嫌钱太少,不肯就此罢休。这时,母亲着急地说,连你钱包里的也给他们吧。据说那个钱包里的钱约有五十两。强盗走了以后,父亲斥责母亲不该多管闲事。五十两实在是个不小的数目,能在身上装这么多钱,其生活境况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也就无怪乎酒店掌柜宁可头皮被强盗擦伤,也不肯拿出一个钱来,而一口咬定夏目家有的是钱了。
漱石还听说过姐姐们去看戏的盛况。她们半夜起身,为防意外,由男仆护送乘事先预定的篷船,到戏院附近的茶馆稍事休息,才被引到池座后面略高的观览席上去。这种席位可以充分展示她们服装、发饰、面容的美,有钱人家争相入坐。幕间休息时,演员的跟班会把她们让到后台去,请
演员给画扇面。这是她们的光荣,而这种光荣不靠金钱的力量是买不来的。回家的时候仍然乘同样的船只,走同样的路线,并且还要男仆提灯去迎。
这是从前的事,等到漱石记事的时候,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正因为如此,漱石听到这些情景,不免大吃一惊——“从前有过那么豪华的生活吗?想到这些我总觉得如同做梦一样。”
以前漱石家在江户附近的青山有不少地产,从那里收来的租米足够全家人吃。可是,这个家庭后来衰败下来了,以致漱石本人关于老家的记忆总是带有一种灰溜溜的气氛和寒酸可怜的影子。家道中落的原因是什么呢?一方面与明治维新有关。维新以后,原来依靠旧制度作威作福的人垮了下来,身为“名主”的夏目一家自然也不免受到冲击。不过,“名主”身份失去以后,漱石父亲还曾一度当过区长,家里又有相当的积蓄和足够的租米,经济条件仍然比较宽裕。显而易见夏目一家的衰败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或许由于被人欺骗投资赔本,或许由于吃喝嫖赌消耗家财,实在情况如今已经难以考察。
漱石生于一八六七年二月九日,旧历正月初五。这一天正逢庚申之日。按照迷信说法,在这天生的孩子长大要成小偷,为了预防,可以在名字上加个“金”字,所以取名为“金之助”。这个名字带有世俗气味,所以漱石后来担任东京大学讲师时,还曾因为这个名字受到一部分学生的奚落。他家当时住在江户牛込马场下横町,就是现在东京都新宿区喜久井町。
漱石的父亲先后娶过两个妻子。前妻死于一八五三年。她留下两个女儿,长女佐和比漱石大二十一岁,次女阿房比漱石大十六岁。后妻名叫千枝,一共生了五男一女。长子大助比漱石大十一岁,次于荣之助比漱石大九岁,三子和三郎比漱石大八岁,四子久吉比漱石大五岁,三女千贺比漱石大三岁。漱石是千枝所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漱石出生时,日本社会正处在剧烈的变动之中,幕府与天皇之间的夺权斗争愈演愈烈。第十五代幕府将军德川庆喜企图自任国家元首,而让年仅十六岁的天皇失去实权,类似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地位。一八六八年正月,双方军队在鸟羽伏见遭遇,战斗仅仅进行了四天,幕府军队便土崩瓦
解,德川的计划也就全部化为泡影了。正月六日,即漱石周岁生日的第二天,德川狼狈逃回江户。四月四日,天皇下达将德川幽禁水户的旨令。四月二十一日,天皇军队进驻江户。七月十七日,江户改称东京。九月八日,改元明治。十月十三日,天皇抵达东京。从此以后,开始推行一系列内
政外交的革新政策,掀开了日本历史的新篇章。这就是有名的“明治维新”。维新运动对漱石一家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一八六九年三月十日,政府下令罢免东京市内二百三十八个名主,撤除他们的“正门”(漱石小时还曾看到过他家的“正门”,可能是因为撤除命令没有坚决实行)。漱石本人这时虽然尚在襁褓之中,但是日后却也不能不感受到维新带给自己的种种影响。
漱石生下不久,就被送到别人家里当了养子。漱石后来回忆道:自己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有了相当年纪,有人便讥笑她到这个年龄还怀孕实在丢脸。大约并不仅仅为了这个吧,总之自己生下不久就被父母送到别人家里去寄养。那个养家的情况,当然没有可能留在他的记忆里,不过长大以后听说似乎是靠买卖旧家具度日的一对贫穷夫妇。漱石和那个旧家具店的破烂一起被装在小竹笸箩里,每晚暴露在四谷大街的夜市上。一天晚上,他的姐姐不知为什么路过那里,发现了他,大概觉得可怜便把他抱在怀里带回家来。然而,据说那夜他怎么也不肯睡,整整哭了一个通宵,他姐姐因此还被父亲严厉斥责了一番。
这是漱石第一次当养子的大致始末。母亲没有奶,兄弟姐妹多,以及晚年生子脸上无光等,都可能是让他当养子的原因,不过,这也说明当时家境不佳,经济条件不大宽裕,以致养活一个孩子也感到是一种沉重负担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从寄养之家被抱回来的。但是不久又成了另一家的养子。我记得那确乎是四岁的事。我在那儿长到八、九岁懂事的时候,由于那个家庭发生了奇妙的纷乱,所以再度回到自己的家。”——这里所叙述的是漱石第二次当养子的情况。但所谓“四岁”却未必准确,可能是一岁时的事。第二个养父盐原昌之助和漱石父亲一样,维新以前也是一个名主,维新以后当过户长。他家起初住在新宿附近,后来由于他改任浅草户长,所以迁到浅草三间町。
漱石对于这次迁居还有一些印象。他只觉得生活的舞台突然变了,寂寞的农村从记忆里迅速消失了。于是外面装有棂子窗的小房子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所没有大门的房子座落在一条小巷似的街道旁边。那条街道又细又长,并且左右弯曲。犹如他的记忆模糊不清一般,养父家的房子也始终是昏暗的。他不能把阳光和这所房子联系在一起。他患了麻疹,在这昏暗的窗子里辗转,又哭又叫,不分青红皂白地在身上乱抓乱挠。
他在养家的地位似乎 为微妙。一方面,盐原夫妇虽然是十分吝啬的人,可是对于漱石却格外宽大。例如:在大人也不怎么穿西装的时候,就给他做了小西装,买了时髦的浅锅底形毡帽,他喜欢什么玩具就给他买什么玩具。另一方面,盐原夫妇这样对待漱石又有明显的目的。他们对漱石总是不放心,千方百计想要把他化为自己的私有物。寒冬夜晚三个人在火钵前相对而坐时,他们往往向漱石提出这类的问题:“你爸爸是谁?”“你妈妈呢?”你真正的爸爸和妈妈呢?”得到满意的回答以后,两人便相视而笑。有时养母还不满足,又进一步追问道:“你到底是谁的孩子?跟我说实话。”这使漱石感到为难和生气,故意默而不答。她接着又问;“你最喜欢谁,爸爸还是妈妈?”漱石不肯迎合她的心理,仍然默而不答。事实证明,他们企图勉强从外部把自己亲切的感情灌输到孩子心里的努力,却在孩子身上引起了相反的结果。
不久,奇怪的现象在养父和养母之间发生了。一天晚上漱石偶然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夫妇两人在他身边吵得很厉害。这对他来说是突然的,他哭起来了。第二天晚上,他的熟睡又被同样的争吵声音打破了。他又哭了。随着这种骚乱夜晚的增多,两人的骂声也次第增高,最后竟至动起手来。打的声音,踢的声音,骂的声音,使他幼小的心灵感到恐怖。起初,他一哭,两人的吵闹就停;后来,不论他睡着醒着,吵闹都毫不客气地进行下去。
漱石的年龄尚小,不能理解这种从未见过的情景为什么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他觉得讨厌。他不懂什么道德、是非之类,仅仅自然而然地觉得讨厌。后来,养母对漱石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据她说,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反之,养父是很坏的。不过最坏的还是一个名叫日根里胜的女人。提起“那家伙”、“那个女人”之类的词时,养母就做出委屈得不得了的表情,从眼睛里流出泪来。然而,那种夸张的表情只能使漱石感到不快,此外任何效果也没有。
原来,由于养父同日根里胜发生了关系,养父母之间产生了纠葛。这是漱石七岁时的事。后来矛盾进一步发展,盐原夫妇的关系不能再维持下去,终于在漱石九岁时离婚分居。其后,漱石一度和养母一起回到自己父母家住,又一度和养母单独生活,还有一段时间和养父及日根里胜住在一起。不过,留在漱石幼小头脑中的,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不久,养父从他的眼里突然消失了,夹在通向河边小巷和热闹大街之间的旧居也不知忽然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发现自己和养母两人住进了一所未曾见过的奇特房子里。
但是,这种变幻不定的生活似乎没有继续多久。到底是因为物质缺乏呢,还是因为养母改嫁不得不改变现状呢,漱石由于年纪幼小,一点也不明白。不管怎样,养母又从漱石的眼里突然消失了,漱石则不知何时被送回了自己的家。不过这时漱石人虽回来了,户籍却还没有恢复。
这里还要提到一个事情;漱石对他养父后妻日根里胜带来的女儿阿莲似乎颇有好感。这个姑娘长得很美。但是由于当时漱石年纪还轻,不大能够鉴别女人的美丑,也没有对她产生明确的爱恋,只是怀着一种近乎羞涩的奇妙感情。阿莲后来嫁给一个军人,然而关于她的记忆却长期留在漱石的脑海里,并以种种形式不断出现在漱石日后的作品中。有的研究者甚至认为,这次“初恋”影响到漱石的一生和他的绝大部分作品,他的小说之所以以恋爱和夫妻关系为主要题材,原因就在于此。这种说法虽不免失之片面,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漱石一八七六年从养父母家回到自己父母身边的时候,并没有产生回到老家的感觉。因为当时他父亲已经六十三岁,母亲也已经五十岁,所以他一直把他们当成祖父母,仍然叫他们爷爷、奶奶。父母仿佛也认为突然改变从前的习惯不好,若无其事地听任他这么叫。
漱石不象普通的老生儿那样受到父母宠爱。这可能与他性格不驯顺以及和父母长期分离等等原因有关。尤其是父亲对他冷若冰霜的态度,长期印在他的心里。尽管如此,他从浅草迁到牛込时,不知什么缘故心里感到非常高兴,而且那种高兴劲儿表现得很明显,以致谁都能够看得出来。
有天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漱石一个人正在屋里睡觉,忽然听见枕边有人不断小声叫他的名字。他吃惊地睁开眼睛,只见周围一片漆黑,根本没法判断是谁蹲在那里,只好聚精会神听对方说话。听着听着,才发现那是他家一个女仆的声音。她在黑暗之中对漱石耳语似地说道:“你认为老爷,太太是祖父、祖母,其实他们是你的父母啊。刚才我听见他们在说,‘大概因为这个才那么喜欢这个家吧,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于是跑来偷偷告诉你。跟谁也别说,好吗?”
漱石当时只说了声“跟谁也不说”,可心里却觉得非常高兴。高兴的并非告诉他的事实,而是女仆对他的亲切态度。奇怪的是,他后来竟然把她的名字和面貌完全忘却了,记得的只有她的亲切。
当时漱石的大姐、二姐已经出嫁,大哥、二哥、三哥正在读书。两个姐姐的出嫁费用和三个哥哥的生活学习费用,已经成为父亲的沉重负担,何况又要加上漱石这一份呢?因此,漱石回家自己虽然十分高兴,却不受父亲的欢迎。父亲觉得自己有好多孩子,根本没想将来依靠漱石。既然没有靠他的打算,所以为他花一文钱也以为可惜,只是固为父子关系不得不把他领回来。父亲认为,除了让他吃饭以外,别的照顾只有吃亏。更要紧的是,漱石本人即使回来了,但户籍还没有恢复。一旦有事,他也许又会被人带走。“不让吃饭不行,所以给他饭吃。可是除此以外我管不了,当然该归
对方管。”——这是父亲的理由。
养父也只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观望事情的发展。他说:“没什么,只要寄存在他父母家,他们总得想法照管。等到孩子长大成人能干点活的时候,再打官司把他夺回来也就是了。”
在生父和养父眼里,漱石与其说是人无宁说是物品。区别仅仅在于,生父把他当成破烂处理,养父却希望他早晚会起些什么作用。
漱石这种既不能住在海里,也不能住在山上,被双方推来搡去的处境有多么难堪,是可以想见的;而他对于父亲始终没有什么好感也就可以从这里找出答案了。
自幼离开父母怀抱,做了他人养子,遇到种种坎坷,以后又长期无所适从,被生父、养父推来操去,这些不幸遭遇在漱石幼小的心灵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对于他日后逐渐形成的倔强。孤独的性格不无影响。
一八七一年,日本政府设立文部省;一八七二年,制定学制,一八七三和一八七四年,东京开始设立小学。当时日本效法法国的学区制,将全国分为八大学区,每区设一大学;一大学区分为三十二中学区,每区设一中学,一中学区分为二百一十小学区,每区设一小学:全国共设八个大学、二百五十六个中学和五万三千七百六十个小学。不过,开始实际设立的只有小学,中学和大学的设立是后来的事。小学分初等和高等,每等各设八级,每级六个月,初等八级入学为六岁,高等一级毕业为十四岁。
漱石开始受学校教育几乎与这个新教育制度诞生同时。他一八七四年(七岁)入浅草寿町的户田学校,到一八七六年结束初小第四组学业。户田学校有新建的校舍,政府津贴比较多,在东京也是屈指可数的好学校之一。漱石入学年龄比规定稍大,但是有时半年之间完成两级学业,可能是成绩优秀的关系。
由于离开养父母回到自己家,所以漱石在户田学校结束初小第四级学业后,就转到市谷柳町的市谷学校,直到上完高小第八级为止。不过市谷学校在各方面都不如户田学校。漱石这时就对汉学发生兴趣,虽然不大明白文章内容,但是常常和同学讨论,觉得非常有趣。漱石的同学岛崎柳坞还保存着一册他们当年办的巡回杂志,其中有漱石一八七八年二月十七日写的汉文调文章《正成论》。这是漱石最早发表的文章,内容是赞美楠木正成①的。
①楠木正成(1294~1336),河内(即今大阪)豪族,南朝后醍醐天皇的忠臣。
漱石不久就从市谷学校转到神田猿乐町的锦华学校继续学习。这可能是由于锦华学校条件比较优越,名家子弟多聚于此的缘故。
锦华学校毕业后,漱石升入了东京府立第一中学。这个学校分为正则、变则两部分,正则方面教授普通课程,变则方面注重英语。要进大学预备学校(即高中),变则方面由于注重英语,所以容易考取;正则方面由于不学英语,所以毕业以后若不再学英语就不能考取。漱石在正则方面,一则因为对于学习没有兴趣,二则因为怕考不上预备学校,所以经常是以游玩为主,没有什么象样儿的学习,二、三年后便从这里退学,转入二松学舍去了。
一八八一年一月二十一日,大约是在漱石离开第一中学转入二松学舍的时候,他的母亲死去了,终年五十五岁。漱石不喜欢父亲,却始终对母亲怀着亲切的感情。小品文集《玻璃门内》有两节优美、情深的文字是专门献给母亲的:
为了纪念母亲,我想在这里写些什么;然而不巧得很,我的母亲却没有在我的脑海里留下多少材料。母亲名叫千枝。我直到现在仍对千枝二字感到无限怀恋。因此,我总觉得它只能是我母亲的名字,决不会成为其他女人的名字。幸而我还没有遇到过母亲以外名叫千枝的女人。
母亲是我十三、四岁时死去的。无论现在将记忆之丝如何倒下去,在我脑际浮现出来的她的形象也还
是个老婆婆。我出生在父母晚年,终于未能获得欣赏她那青春美貌的特权。
我所记得的母亲,经常戴着一副大眼镜缝补衣服。那副眼镜是旧式的,铁边儿,镜面直径仿佛足有二寸以上。母亲戴着它,下巴略向里缩,屡屡凝视着我。当时我不懂老花眼的特点,仅仅以为那是她的癖好。和这副眼镜一起,我还想起常常在母亲身后的一扇拉门。裱在上面的旧书画之中,写有“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云云的石印也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我又淘气又倔强,从未象世间老生儿那样受到母亲娇惯。虽然如此,家里最爱我的是母亲这种强烈的亲近感,经常笼罩着我对母亲的回忆。即使不谈个人爱憎感情,母亲也确实是品格高尚的令人怀念的女人。
谁都看得清楚,她比父亲更贤明。就连不好对付的哥哥,也只对母亲怀有敬畏之念。
有时我一个人上二楼去睡午觉。那时,我一午睡就被奇事所袭击,或是我的大拇指眼看着大起来,经过多少时间也不停止;或是仰卧眺望着的天花板,渐渐从上面落下,压到我的胸上;或是虽然睁开眼睛确乎看见周围没有异常,可是身体变成睡魔的俘虏,不论怎么挣扎,手脚也动弹不得等等。甚至事后考虑起来也大半分不清是梦是醒。有一次,我又陷入了这种状态。
我不知在何时何地犯了罪,总之是花费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钱。为了什么目的,搞了什么活动,也不清
楚;然而自己是小孩子,实在无法赔偿,气量又极狭窄,于是我一面躺着,一面感到非常痛苦,终于大声叫起母亲来了。
二楼楼梯紧挨着那扇裱有“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石印字画的拉门,所以母亲一听见我的叫声,马上就来到二楼,站在那里望着我。我对母亲说明自己的痛苦,请她给想办法。母亲当即微笑着说道:“别担心,你要多少钱,妈妈给你多少。”我高兴极了,又安下心来香甜地睡着了。
我至今仍然弄不清这全部是梦境呢,还是有半分真事。但是,不管怎样我都相信,自己猛然大声向母亲求救,母亲便出现在自己面前并说过安慰的话。而母亲当时的服装,正如平时映入我眼帘的那样,仍然是藏青无花罗褂上配着窄幅黑缎子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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